再见，吾爱（09）
独伊；长篇；系列故事
目录 - 第九章
他得站起来，费里西安诺麻木的脑内仍有一丝理智在提醒着。他得从这跪着的湿漉漉的土地上站起来，他得回家，得告诉他的外公和哥哥他背叛了他们。他得去直面自己的命运。费里西安诺知道他得站起来，可他做不到。这滂沱的大雨，悲切的心情，整个现实世界压垮了费里西安诺。他只想浑身湿透地躺在这冰凉的倾盆大雨里直到失去意识。无法动弹。
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天际，但费里西安诺没被吓得跳起来，他反倒笑了一下，因为想起了罗维诺在打雷时害怕的模样。雷声听起来跟枪声是如此相似。最终费里西安诺逼迫自己站起，摇头甩开脸上混杂的雨水和泪水。
他没法把一切都掰回正轨，也没法改变他做过的一切了。但他可以去正视和面对所有结果。
费里西安诺走在回家的小径上，看到前方屋子里的灯已经点亮了。他没让自己跑起来，因为他仍然满脑恍惚，神情麻木。一想到是他使游击队付出的一切努力落空白费，他们为抵抗德|军而冒的所有风险，以及那些生命的代价都被他付之一炬；是他把罗维诺、外公、安东尼奥还有他在乎的所有人都推入了危险之中；是他的缘故，德国人知道了着陆的事情；都是他的错，整个计划全毁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路德维希认为他是他的敌人，一直在做抵抗他们国家的事情。路德维希肯定恨透他了。
费里西安诺在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凛冽的风夹带着雨胡乱砸在他的脸上，把视线模糊成一片。费里西安诺好几次差点摔倒，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路德维希，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再显得有什么重要的了。他能做的只有去坦白做过的一切，然后全然接受所有后果。
一推开大门，费里西安诺就大声喊：“罗维诺？外公？我要跟你谈……”他顿住了。
安东尼奥猛地从罗维诺面前朝后退，不留神被椅子绊了一跤，重重地撞在墙上。罗维诺也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桌上跌下，接着挺直腰背怒气冲冲地瞪向费里西安诺，满脸通红，呼吸粗重。
“费里西安诺！你进门前不知道要先敲……”罗维诺注意到费里西安诺被雨浇透的衣服和泪水斑驳的脸，怒火瞬间消了一大半，“费里西安诺？”
面对着哥哥关切的神情，担忧的双眼，费里西安诺的决心瞬间动摇成了碎片。他穿过房间，紧紧抱住了罗维诺。
就再一小会儿，在他毁坏一切之前，在罗维诺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混账事之前，在他憎恶他一辈子之前，费里西安诺想再最后这样拥抱哥哥一次。
罗维诺迟疑地回抱住费里西安诺：“费里？你吓到我了，发生什么了？”
费里西安诺啜泣着，没法出声回答。罗维诺轻叹：“你去见他了，是吗？”费里西安诺只能点点头，罗维诺缓缓地拍着他的背，“抱歉，费里，我真的……”
“真的很抱歉，罗维诺。”费里西安诺喃喃道，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他说得很轻，不太确定罗维诺有没有听见。但罗维诺慢慢地抓紧了费里西安诺的肩膀，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一臂远。他看上去很惊慌。
“抱歉？”费里西安诺可以从罗维诺的声音里听出其中压抑的害怕和担忧，“你抱歉什么？”
费里西安诺挣开罗维诺抓紧他的手，退了几步，撞上背后的桌沿。他要怎么说？他该怎么告诉他的哥哥自己背叛了他，背叛了游击队，背叛了他的国家？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安东尼奥，他正沉默地站在那，用忧虑的眼神望着自己。费里西安诺试图准备好迎接世界的崩溃，他低下头，轻声地说：“我告诉他了。”
寂静。屋内充斥着鸦雀无声，默默地指责着他，淹没了他。沉默持续了太久，费里西安诺压下恐慌，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罗维诺。费里西安诺见过他哥哥发火的时候，毕竟他哥哥经常生气。他见过他因为盛怒而发红甚至发青的脸，也见过他气得脸色发白，但他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他看起来就处在暴怒的边缘，似乎要用尽所有意志力去控制自己不要爆发。
“你告诉他了。”
费里西安诺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控制得很好。但费里西安诺知道，罗维诺在害怕。
“对不起。”费里西安诺再次低声说，用汗湿的双手抓住背后的桌沿。
“我让你去找他，费里西安诺，”罗维诺看起来似乎在试着去理解，去相信，眼里盛着满腔的怒火，“我放你走！我知道你爱他，但我从没想过……我以为你不会背叛我们！背叛你的国家，你身上流的血！我那么相信你！”
费里西安诺被他吼得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罗维诺的脸因难以压制的怒火而扭曲。
“你知道我们准备了多久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它付出多少吗？这本可以是我们的机会！我们能够把德|国人赶出去的机会！而你，把一切都毁了！”
在罗维诺快要失控之前，安东尼奥冷静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罗维诺转过身，狠狠地踹向墙，恼怒地大吼了一声。
费里西安诺再次畏缩了一下，眼泪静静地爬满了脸颊。
他此生从未如此愧疚。
安东尼奥拉出一把椅子，按着费里西安诺让他坐下，再单膝跪在他面前：“罗维诺告诉过我一点你那个德国朋友的事情，费里。”他的嗓音温和而严肃。
“噢。”费里西安诺并不感到意外，但仍有些不满地瞥了一眼罗维诺，“你保证过的。”
“我只保证了不告诉外公……显然，这一个巨大的错误决定！”罗维诺看起来又想踹墙了，但安东尼奥朝他摇了摇头，罗维诺只好双手放在脑后，转了身去。
“好吧，费里，”安东尼奥认真地注视着费里西安诺，锁定的目光使得费里西安诺没法移开自己的视线，“首先，告诉我你跟这个德|国士兵都做了些什么。”
“他是个飞行员。”费里西安诺缓缓地说。
“行，这个飞行员。他有没有……有没有过……”安东尼奥挠了挠头，有些不太确定和犹豫，“你们做……一起，做过什么吗？具体的？”
“嗯，我们聊天，然后一起逛逛。他教我说德语，但我记不太住，不像他记意大利语那么好，不过他经常读错发音。我们还会摘些花朵，一起笑，一起唱歌。噢，是我唱歌。啊，还有一天我们一起踢足球，我赢了。”费里西安诺伤心地笑了笑，试着不去回忆起那些想到永远没法跟路德维希一起做的事的时候。
“没了？就这么多吗？他就仅仅是……跟你聊天？”
费里西安诺不是很明白安东尼奥以为他会说什么内容：“他还能做什么？”
“没什么，”安东尼奥迅速地回答，“好，行。那么，今天早上，”费里西安诺因为摆在眼前的现实，再次颤缩了一下，“你具体到底告诉了他什么，费里？”
费里西安诺在回答时羞愧难当：“对不起，我跟他说了明天美|军的着陆，会面中的突袭，然后他……他，他知道我是游击队的人。”
安东尼奥短暂地闭了闭眼，费里西安诺仿佛能看到他们背后一切全然崩塌的样子，痛苦的羞愧绞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好，好。那他知道我们在酒吧的会议地点吗？”
“不，我没提过。”
“他知道你住在哪吗？”
“不太知道。”
安东尼奥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费里西安诺，这非常重要，”他看起来甚至有些不敢问出这个问题，“你告诉过那个德|国人你的姓吗？”
费里西安诺垂下头，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并不会是安东尼奥想听到的那个：“是的。”
安东尼奥的肩膀陡然僵硬，他的声音也逐渐提高：“他知道瓦尔……我是说，他知道你有个哥哥吗？还，还有外公？他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费里西安诺极小声地回答：“嗯。但，但是没关系的。因为他不会伤害他们……”
“罗维诺，我们必须把你带离村子。”安东尼奥匆忙地站起来，声音里透着狂乱。
罗维诺摇头，垂眼怒视着费里西安诺。他的怒火似乎减弱了几分，但看起来仍是一点就着：“不，我不能走。我能去哪？再说了，要是这德|国人真像费里西安诺说的那样，那我们就没有任何危险。如果他不是……呵，让那些混蛋来见识我们的厉害。”
虽然有些歇斯底里，但安东尼奥真的笑出了声：“罗维诺，听我说。这不是要表现勇敢的时候，你知道那些德|国人怎么对待游击队员的吗？你必须离开，现在，你们两个！”
“你怎么想，费里西安诺？”罗维诺挑衅地抬高了下巴，“你的这个德|国人，他会让我们俩被抓起来吗？我们该不该跑？你说过他是个好人，但你究竟相信他多少？”
“我相信他，”费里西安诺在说出口时，知道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在那么多事情之后，费里西安诺仍认为路德维希是个好人，“他不会逮捕我们的。我发誓。”
安东尼奥抓住罗维诺的手臂，迫使他面对自己：“罗维诺，求你了。他们会对你做出什么……”他顿了顿，颤抖着把罗维诺拉得更近一些，“你不明白的，我曾经见过他们怎么对待游击队成员。我宁可死一千次，也不想见到他们对你做出那些事。你必须离开，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费里西安诺看起来似乎觉得我们应该呆在这里。”
罗维诺直直望进费里西安诺的眼里，费里西安诺接着意识到，如果他错了——如果路德维希把他属于游击队的事情泄露出去，如果罗维诺和罗马外公被抓起来受酷刑再被处死——那全都要归咎于他。但路德维希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就算他认为费里西安诺是敌军，认为费里西安诺曾经利用他来获取信息，即使他因此记恨费里西安诺，他也不会这么做——费里西安诺了解路德维希。他知道路德维希不会把任何人出卖给盖世太保。
“相信我，”他说得很坚决，“路德维希不会把我们抓起来的。”
安东尼奥突然愣住了，他慢慢转过头，神情古怪地看向费里西安诺：“你说你那个德|国人是个飞行员？”
“是的。”
“他的名字是路德维希？”
费里西安诺点点头，对安东尼奥古怪的语调感到惊讶：“嗯，没错。”
安东尼奥的眉毛揪在一块儿：“他姓什么？”
费里西安诺考虑了一下不回答，但想这也不会再带来什么损害了——反正路德维希在那张目标清单上。
“贝什米特。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是个中尉。”
安东尼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困惑了一会儿，又有些怪异地高兴。最后，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突然大笑起来。费里西安诺迷惑地盯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安东尼奥，把目光投向了罗维诺。
罗维诺对着安东尼奥摇头：“你这个神经病。”
安东尼奥还在笑着，从嘴角到眼梢都一派轻松。他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说：“我得坐下来。”接着整个儿瘫进椅子里，笑得脸色发白，眼里满满震惊。
“你这个神经病，疯子，”罗维诺重复道，“你终于疯啦？”
“你现在完全没危险。”安东尼奥试图控制自己的大笑，深呼吸了几次，摇着头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他看起来仍有些不解，但已经安心多了，甚至近乎冷静下来，“不过那些德|国人会准备应对美|军着陆。而且这么迟了，我们没办法通知那些美|国人。”
“那是什么意思？”费里西安诺轻声问道，他依然不太理解，也被安东尼奥奇怪的反应惊呆了。
“意思就是，事情要变得有些复杂了，”安东尼奥叹了口气，抬手抚上额头，“而且我们要把这些事告诉你外公。”
费里西安诺感到自己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按住了胃，害怕自己会吐出来。
“你……你要告诉他什么？哪件事？”费里西安诺努力不让自己惊慌失措。
“有些事情我尽量不说，但他得知道这事，费里。”
费里西安诺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他会杀了我的。”
“不，他不会的。”安东尼奥朝他温和地笑了笑，而费里西安诺惊讶地发现笑容竟能如此伤人。
他根本不值得这样的微笑。
“他应该杀了我。我背叛了他，我背叛了所有人。我只是个背叛者，应该被枪毙处决。你说过的罗维诺，你说如果我背叛了意大利你就杀掉我的，你杀了我吧，现在什么也没了，杀死我吧！”费里西安诺抽泣了一声，罪恶感再次充斥心口。
会有多少人因他而死？他提醒了路德维希，提醒了德|国人，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啊？罗马外公会怎么想，怎么做？
接着费里西安诺又感到一点也不在乎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反正路德维希已经离他而去。
永远离开他了。
费里西安诺再也忍不住哭泣出来，他猛地站起来，椅子翻到在地。他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求你了，罗维诺，请你杀了我吧。”
罗维诺朝他迈出了步，费里西安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但罗维诺只是摇了摇头，他神色缓和下来，眼中也蓄起泪水：“别犯傻了，费里，”他使劲把费里西安诺抱进怀里，“搞得好像我能下的了手一样。”
费里西安诺抓紧了罗维诺，大声哭了出来。因为他的哥哥爱他胜过一切。因为那些可能因为他的背叛而受到伤害的人。因为他没法想到罗马外公听到这些事后会怎么做。也因为，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他费里西安诺仍然不后悔自己当初把这些事告诉了路德维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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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西安诺蹲靠在他卧室的墙边，此时安东尼奥正在厨房跟罗马外公说话，他则因为从墙另一头传来的每一声愤怒的呵斥，每一个大的动静而皱紧了整张脸。费里西安诺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这里也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去做的。
他抓紧了自己的手臂，努力把注意力保持在平稳的呼吸上。那些大吼大叫似乎持续了一辈子那么长，直到很久之后终于停止，费里西安诺才能够努力让自己动起来。他缓缓地站起来，小心地、犹豫地走向大厅。
他进到前厅后便停下了，罗维诺正站在敞开的前门门口，凝视着屋外的小路。下午的天空低沉阴暗，雨还在倾盆地下着，处处电闪雷鸣。费里西安诺过了好几秒钟才发现罗维诺在哭。
“罗维诺？安东尼奥走了吗？”
罗维诺被费里西安诺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向他。他匆忙地擦了擦眼角，耸耸肩，笑得很僵硬：“我真是个懦夫，费里西安诺。”
费里西安诺也耸了耸肩，小心地回以一个微笑：“没有恐惧，就没有勇敢。路德维希以前告诉过我。”
罗维诺顿了顿，把视线从费里西安诺身上移回到屋外的小路：“我爱你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了，费里。”
“我知道。”
“你是真的为这个德|国人冒尽了所有风险。”
“我没有选择。我爱他。”
罗维诺点点头，他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我想我需要……”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我得走了。”
罗维诺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大雨之中。
费里西安诺看着他离开，近乎落泪的感动幸福和不熟悉的嫉妒，两种不同奇妙感情在他的胸口混杂着。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心中一种正在不断滋生的不安，他谨慎地看向厨房的门口。
罗维诺没有杀了他，罗马外公也不会杀他。但费里西安诺这辈子从未如此害怕见到他的外公。
但他没有理会这种情绪，而是强迫自己走进厨房，用颤抖的手慢慢推开了门。
“外公？”
罗马坐在餐桌边，背对着费里西安诺。没有理会他。
“外公？”费里西安诺再次开口，带着恳求。
罗马举起一只手让他安静，但没有回头：“不是现在。”
“外公，求你……求求你说点什么吧。”跟我说“没关系的”，求你了。
费里西安诺想要乞求，乞求他的外公能够抱着他，给他唱支歌，把所有怪物都赶跑，乞求他能够像一直做的那样，在费里西安诺幼时迷了路害怕的时候，让他感觉罗马外公比世上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要强壮，他永远知道怎么把一切事情摆回正轨。
“你想要我说点东西？”罗马的语气不像费里西安诺曾听过的任何一种，不是生气，不是悲伤，不是沮丧，只是很平淡，很空洞，“行，我说。费里西安诺，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因为我女儿已经去世而高兴。因为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变成什么样了，她绝对会羞愧而死。”
费里西安诺感到自己被无声地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天旋地转。他的心整个冻住了。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摇晃，无比虚弱，仿佛血液被人抽得一干二净。他从没想过外公会说这些，外公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无法呼吸。
这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超出太多了。
路德维希恨他。罗维诺永远不会原谅他。而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个他以为会永远爱他、保护他的人，刚刚把他的心撕得粉碎。
感受着内疚，惭愧，被指责，被憎恨，费里西安诺无法再承受更多了，他完全没注意到罗马正在转过身来。
“等等，费里，我不是……”
费里西安诺没有理会，他做了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他逃出厨房，逃离屋子，然后逃进了暴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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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尽量每周2-3更，完成翻译:)
Roma音译由罗曼改为罗马，前文之后有空会一并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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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校改
原作者：George deVali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