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吾爱(06)

独伊;长篇;系列故事


目录 - 第六章


费里西安诺走到前门,立刻开始感谢起烧得正旺的温暖壁炉,更庆幸的是外公瑞曼和安东尼奥正在前面的桌前忙着谈话……也许外公不会注意到他的迟到。费里西安诺把篮子丢到一边的桌上,然后快速地坐到楼梯下面的沙发里,紧挨着罗维诺——这是能不受干扰听清谈话的完美位置。

罗维诺斜了他一眼:“你回来晚了,”他淡淡道,“又一次。”

费里西安诺盯着自己的脚尖:“嗯……今天下午天气很好,我散步去了。”

“天气好?”罗维诺的语气充满了怀疑,“但是今天冷得要把人冻僵。”

费里西安诺略带焦躁的转过头:“我喜欢冷一点。”

罗维诺眯起眼睛:“不,你不喜欢,”费里西安诺坐立不安地摸着自己的钮扣,“今天的东西是在哪里买的?你不是应该去集市吗?”

费里西安诺将自己的视线移回地板,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被罗维诺怀疑:“我当然去了,但是我……呃……我耽搁了一会儿。”

“耽搁?”罗维诺听上去依旧很不相信,“做什么去了?”

“我摘了些花。”费里西安诺紧张地看了看外公和安东尼奥,但他们已经完全沉浸于谈话之中。

“这是你连续第三天没有去集市。我可不傻,费里西安诺,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费里西安诺低头看向罗维诺的手,然后转而对上他冷冷的双眼:“我发现你没戴你的戒指了。”罗维诺眯起眼,没有回应。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这已经是第四次伤及平民的轰炸了,”安东尼奥的话吸引了费里西安诺难以集中的注意力,“这些袭击来自于从这附近的德/国空军基地飞出的飞机,这足以证明美军行动对我们的重要性。很明显,德/国人要以这样的袭击来反抗英国。昨晚他们的亨克尔※造成了近一百名非军事人员的死亡。”

费里西安诺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头脑麻木到无法思考。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双手紧紧交握,胃里一阵恶心的寒战。

“亨克尔是什么?”他大声问道。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安东尼奥、瑞曼和罗维诺都看向他。安东尼奥探询地转向瑞曼,瑞曼点点头。

“是一种德/国飞机。”安东尼奥解释说,“轰炸机。” 

“所以,是亨克尔来投放炸弹?不是施密特小姐※?”费里西安诺甚至来不及想自己到底都在说些什么,他只是迫切地想知道路德维希并没有参与这件事,他没有任何可能被卷进来。

“那是什么?”安东尼奥问,“那个……施密特小姐?你说的是这个词吗?”

“对,梅赛施密特Bf 109。” 

由于惊讶而引起的沉默再次降临,罗维诺打破了它:“你该死的是怎么知道梅赛施密特是什么的,费里西安诺?”

“我……呃……”瑞曼外公、罗维诺和安东尼奥都疑惑地注视着他,费里西安诺不怪他们——毕竟自己以前从未对这类谈话产生过任何兴趣,“我就是在别的地方听到过。” 

“梅赛施密特是战斗机。”安东尼奥说,“没有炸弹。他们只攻击其他飞行员。”

“不是针对平民?”

“不。”

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冲刷过他的内心,使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几乎要笑出声来。然而,安东尼奥接着说:“不过……这种战斗机也完全有可能派来护送Heinkel,尤其是现在,英国的反击已经放缓的时候。” 

“嗯,这对美国人来说也许会是个难题。”瑞曼若有所思。

“是的,的确如此。”安东尼奥说,声音变得有些担心,费里西安诺紧张地盯着他,之前的轻松很快被恶心感所取代,“显然我们现在必须先研究好一些事,你从哪里听到人们谈到梅赛施密特的,费里西安诺?”

噢不。费里西安诺脑内一片空白,视线呆滞,任由恐慌的情绪从胸膛上升。

“我不记得了,”他喃喃道,很快陷入思考,“我……我只是想知道……他们,那些德/国人,他们想要杀死平民吗?这就是他们努力要做的事吗?这一定是个误会,是不是?我敢保证这是个误会。”

现在每个人都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费里西安诺。

“这有什么关系?”罗维诺生气地问。

“我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的目标好像是一家兵工厂,”安东尼奥说,“但他们显然知道平民的伤亡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他们并不想这样?”费里西安诺拼命问道,“他们并非有意的去尝试或是杀死人们?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这看上去一点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在他们和英国的战争期内,这绝对有好处,”罗维诺满怀厌恶地指责道,“听说过‘恐怖袭击’吗?你向安东尼奥问问《格尔尼卡》※。”

费里西安诺不明白罗维诺在说什么,他也不想明白。他关注到的只有路德维希那边的人,他们谈到的事情正是路德维希那儿的人做的。费里西安诺使劲摇了摇头来抗拒这种想法。

“我不能……我不能理……”

“我们不一定总明白德/国人的想法……”安东尼奥又开始说起来。 

“够了,”瑞曼突然打断他的话,这位长者瞥了眼安东尼奥,轻声说,“这种谈话容易使他心慌意乱。”

费里西安诺不确定到底是哪个是他更生气——瑞曼外公把他当成孩子一样对待,或者说这次他又是对的。

“我只是想知道……”

“好了,费里,”瑞曼冷静地说,“别让自己困扰,你不需要听这些。事实上,我认为让你参与进来并不是个好主意。”

费里西安诺的双手紧握成拳,他脑中满是着路德维希的模样……那么高尚,那么美好……

“不,我就是要听,我……”

“不行,”瑞曼坚定的说,然后他柔和地笑起来,“看,你也一定累了,费里。今天你有拍照片吗?”

费里西安诺的心猛地一沉,随后才意识到瑞曼外公不可能知道那些照片。

“拍了一点。”

“为什么你不去把它们洗出来呢?我们可以在晚餐前先听听收音机。”

费里西安诺勉强点点头,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他们明显不会让他听到谈话的最后。他从篮子里拿出照相机径直走向隔壁,听到身后仍有声音传来。

“他没事吧?”

“这是攸关人命的谈话,它让他感到不安了。”

“我知道,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问问他关于那些人的梅赛施密特到底听到了什么,瑞曼。这个消息在现在一定非常重要。”

“我会问的。”罗维诺说。

费里西安诺提着灯走向地下室,什么都不想听了。

 

.

 

“费里西安诺。”

即便是听到罗维诺走进地窖中黑暗的房间来到他身后,费里西安诺也没有转身,他依旧将注意集中于面前的胶卷中,让它慢慢地泡在显影液里。

“你好,罗维诺。”

“好了,告诉我吧。”罗维诺用着命令的语气。

“什么?”费里西安诺很感激他的表情被隐藏在黑暗中。

“你最近变得不像你了。错过集市,很晚回家,突然对瑞曼外公的谈话感兴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感觉很不好。从前费里西安诺习惯把每件事都向罗维诺交代,现在不得不撒谎让他觉得很糟糕。罗维诺走近,费里西安诺从照片的挂线下瞟了眼他黑色的轮廓。

“好吧,也许你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其他事情,”罗维诺缓缓地说,“几天前你给我的巧克力。”

费里西安诺的呼吸滞了滞,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颤抖。但是罗维诺能知道什么呢?

“它怎么了?”

“我当时没多想,”罗维诺随着说的话慢慢移近,“但这很奇怪不是吗,自从战争开始后就再也没有巧克力了。”

费里西安诺浑身僵硬起来:罗维诺一旦发现不对劲,就绝不会放过。

“不,我……我……”

“你从哪拿到的?”罗维诺停在费里西安诺旁边,近到能清楚看着他的脸,此时此刻费里西安诺无比希望自己擅长撒谎。

“嗯,有人给我的,而且……”

罗维诺张开手掌,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环境里,费里西安诺花了片刻才认出来是什么。他顿时觉得有些窒息,而身体无法动弹。橙色巧克力包装上的德语即是无声的控诉,费里西安诺立刻后悔起是什么愚蠢的冲动让他留下了它。

他干咽了下口水:“我无意中发现它的。”

“我记得你说过是别人给你的。”

“我忘了。我的意思是,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不……”费里西安诺迎着罗维诺的视线抬起充满恐惧的双眼,但罗维诺没有在看他。他盯着费里西安诺的手,一动不动,灯投射的光线已经足够看清他脸上那困惑又愤怒的表情。费里西安诺觉得头晕恍惚,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慢慢地、非常不情愿地,他跟着罗维诺的视线将目光转至自己手中的照片上。

两张照片,并排在一起。一张是路德维希,一个铁制的十字架清楚的挂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张则是费里西安诺自己穿着他的夹克衫。看上去就像是几个小时前,他们就像这样站在一起,安静而无声,这张照片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铁证。

费里西安诺终于呼出让他一直屏着的那口气:“罗维诺……”

“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罗维诺摇着头,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这是任务吗?”他轻声问道,几乎要哽咽住了,“是我不知道的什么任务吗?”

费里西安诺希望自己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没有。

所以他只是说出了实话:“不,这不是任务。”

罗维诺拿起照片,放到费里西安诺眼前:“你看到那件大衣了吗?”他听上去很冷静,太过冷静了,“你看见你穿的那件衣服上的符号了吗?”

费里西安诺试图挪开视线,但罗维诺继续把照片移至他的面前:“你知道它们代表什么吗?”

“我没想过这些,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太冷了然后路德维希就……”

“路德维希?”罗维诺的声音有些失去控制的上扬。

“那是他的名字。”费里西安诺低声道。

“他的名字,这个你为他拍照的、还穿着他的衣服的德/国人。” 

费里西安诺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罗维诺希望他说什么。

“他不是个士兵,他是个飞行员。”

罗维诺愤愤地笑着说:“哦,我知道了。很好,这很能说明问题是不是。但是,我他妈的压根就不在乎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是个德/国人,不是吗!” 

“是的。”费里西安诺轻声说,闭上眼。他再也无法撒谎了。

“而且你还和他一起拍照,因为他……”

“因为他……他是我的……朋友。”

罗维诺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费里西安诺被他大声的咆哮吓得颤缩:“费里西安诺,你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见鬼的你都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该死的究竟都跟他说了什么?”

费里西安诺小小地张开眼。罗维诺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

“不!不是这样的,我发誓!他只不过……他真的很好,罗维诺,虽然他看上去有些吓人,但他不是这样的,他……”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罗维诺喊道,但费里西安诺继续说着。

“……我们从不谈论战争相关的东西,它的起因,或者别的什么,我只是喜欢和他一起呆着,而且……”

“哦,天哪,费里西安诺,给我闭嘴,你到底都在说什么鬼东西……”

“而且他优秀又友好,他也喜欢和我在一起,而我……我想我已经爱上他了。”

一阵压抑不已的沉默,费里西安诺觉得哥哥肯定要打他了,然而罗维诺仅仅是看着他,摇了摇头,最后跌跌撞撞地倒进离他最近的椅子上。

“费里西安诺,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安静地睁大眼睛说。

“对不起,但是我忍不住。”

“噢,费里,”罗维诺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埋进手中,“我确实意识到最近你有些不对劲,我本该更早意识到的,要不是我……”他停顿住,深吸了口气,“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费里西安诺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在上周我去村子里的时候,一个愤怒的士兵想要攻击我,但是路德维希阻止了他。”

“他知道你是游击队里的吗?”

“当然不知道!”

罗维诺用钢铁般冷硬的目光注视着弟弟:“你觉得如果他知道的话会怎么样?”

费里西安诺固执地摇头说:“不,不,他永远也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的,他……”

“你怎么看盖世太保做的……”

费里西安诺拒绝听下去:“我告诉过你,他只是个飞行员!他不是盖世太保,他不是那种人!”

“那你觉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去思考任何事,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些。请别再问我这些问题了,我没有答案。我只是爱他,想和他在一起,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噢,天哪,拜托,求求你不要告诉外公,他会……”

罗维诺慢慢站起身:“费里西安诺,我认为你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费里西安诺的心顿时凉了,他的手重新颤抖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想象瑞曼外公知道了会怎么办:“求你了,罗维诺,别告诉外公。”

“我当然不会告诉外公,那会杀了他的,”费里西安诺的的心又开始绞痛,“但是你再也不许去见那个德/国人了。” 

费里西安诺的心猛地一沉,随之而来的恐慌迫使他脱口拒绝:“不。”他边说边摇着头以强烈反对罗维诺那句能让他的整个世界毁灭的话。

“我是认真的,费里,这不是什么游戏!”

“你阻止不了我的,”费里西安诺说,他试图提高声音来威胁道,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恳求,于是眨眨眼以憋回自己迅速出现的眼泪,“你不能阻止我去见他。”

罗维诺眼神温和下来,他靠近费里西安诺,并把手轻轻放搭在弟弟的肩上,这让费里西安诺有些不安地退缩。

“费里,你得明白他不可能永远驻扎在这里,也得明白这一切总会结束的。我的意思是,你想过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费里西安诺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动,大脑一片空白。他一直知道路德维希不会永远在这里,但他一直觉得他们俩还有很多时间相处,而且从未想过罗维诺会是给这段关系画上句号的人。

“求你了。”

费里西安诺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的乞求、尖叫,准备好告诉罗维诺他错了,准备好去反抗、去逃跑,去做一切可能做的来终结这场噩梦,然后确保自己可以再见路德维希一次。但在他能够说出什么之前,瑞曼外公打开了门,走进房间。

“快来,小伙子们,我想是时候来听晚餐前的收音机了!”费里西安诺快速掩饰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并将那两张照片藏进夹克,瑞曼停下脚步望着自己的两个外孙,“怎么了?”

“不,没事,”罗维诺立刻回答道,“我们就来。”

 

.

 

费里西安诺在天还没亮时就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罗维诺,只得听见自己的呼吸。昨日的晚上,他们两个再也没有谈论任何有关路德维希的话题,但费里西安诺还是下定了决心。他不愿让罗维诺有机会阻止他,他不会让任何人阻止他见路德维希。就算这意味着他得在早晨所有人醒来前就起床离开,一整早在橡树下等到路德维希来,他也不会放弃。

费里西安诺小心翼翼地穿戴好,没发出一点声响,安静地等待着黑暗的窗口透出第一丝黎明的曙光。他痛恨黑暗,但却别无选择。费里西安诺蹑手蹑脚的经过罗维诺,听着哥哥毫无变化的呼吸声,然后来到大厅门口,走了出去。他轻声关上身后的门,裹紧自己身上的夹克以抵御寒冷,走向橡树。

他走得很快,来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不时不安地瞥一眼地平线上雨云间透出的熹微晨光,那些云越来越近,虽然暴风雨应该在几天之后才会来临。他沿着小径,经过那些支离破碎的坦克,来到那片属于他自己的天地,很庆幸在这条路上并没有其他人。

他可以自在地在这儿等着路德维希的到来,抱着期盼,有些迫不及待。但当费里西安诺接近橡树底时,他浑身冰冷地意识到那儿已经有人坐在树下了。带着困惑与害怕,他放慢步伐,不确定到底该是转身离去还是再走近看看那是谁。也许是当地的农民?或是一个早早来拜访外公的自卫队的成员?费里西安诺又迈出了一步,倒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景象。他心脏狂跳,血液在血管中燃烧,然后他奋力跑了过去。

“路德维希!路德维希,你到底……”费里西安诺惊呆了,路德维希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很危险,如果有游击队成员看到一个德/国军官在日出之前独自走在路上……“你怎么这么早就来这儿?现在还没到早上……” 

路德维希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头发也乱蓬蓬的。他倚在树旁,穿着一身不同往日的皱巴巴的衣服,英俊的脸庞很是憔悴,看上去精疲力竭。

“费里西安诺。”

震惊和恐惧让费里西安诺彻底混乱了,他从未见过路德维希这副模样,从未想象过这个强壮的飞行员会变成这样。对他的关心顿时淹没了费里西安诺,他跪在路德维希身边:“你怎么了?路德维希,出什么事了?”

“我很抱歉,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我很抱歉,我不该来这儿的,我……”

“嘘,别说话了,没事的,”费里西安诺伸出手然后又缩了回去,不确定到底应该怎么做。路德维希看上去很痛苦,“你看上去好像整夜没睡……”

“我根本没睡,我直接回到了这里,在……”路德维希痛苦地闭上眼,举起一只手穿过自己凌乱的头发,“Mein Gott([德]上帝啊)我该为此受到惩罚。”

“在……什么之后?”

路德维希试着挤出个微笑:“真是个糟糕的夜晚,费里西安诺。这就是一切,一个糟糕的夜晚,”路德维希控制不住的猛烈颤抖起来,“我只是……只是需要……”他盯着自己的手,却像是透过它们望向什么无形的东西,眼神空洞而晦暗。

他喃喃道:“我的内心总在提醒我,这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无辜的。”

听见这句话,费里西安诺瑟缩了一下。无辜的。他慢慢靠在树旁,距离刚好能够握住路德维希的手。德/国军官发出一声颤抖的喘息,紧紧抓住他。 

费里西安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他只是沉默着,握紧了对方的手,同时努力抑制住反胃感。他突然想起昨晚外公和安东尼奥的谈话,这使他又产生了呕吐的欲望。他迫切地希望那不是路德维希今早这幅样子的原因,虽然理智告诉他这非常有可能。但这并未改变什么,路德维希站在他面前时,那些可怕的事情是很容易忘记的。

路德维希越发弯下身,将自己的脸全部埋进手中:“我不能呆在基地,在这之后我做不到,在昨晚的任务之后我做不到。我无法和他们呆在一块,除了这里,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待着。我想忘掉所有的事,我需要……我只需要……”

“逃离这一切?”路德维希抬起头看着费里西安诺,几乎是吓了一跳。费里西安诺理解他,因为他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他也想远离所有可怕的事情,逃开罗维诺可怕的指证,逃开外公和安东尼奥可怕的谈话,逃出他不得不呆着、不得不去撒谎的地方,逃出一切太过现实的现实。

“因为你知道,路德维希,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不是吗?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再没有其他人存在一样。”

路德维希镇定下来,眼神因理解而变得温柔:“是的。”

“所以不要再想了,路德维希。别再想那些,忘掉它们,和我一起,在这儿,”费里西安诺试图说些什么让一切好转,他希望有什么方法能够实现,“想听我唱歌吗?”他问,但立即有些难堪起来。他在说什么可笑的事,路德维希一定不会……

“好。”德/国人立即同意,眼睛径直盯着费里西安诺,像要把他看穿一样。 

“好吧,这首歌总让我想到你,不过你可能不会喜欢,”路德维希探询地看向他,“这是英文歌。”费里西安诺解释说。

“为什么我会因为这个就不喜欢它呢?”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英文。”

“我和英/国佬打仗不意味着我就不喜欢英文。” 

费里西安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于是他直接唱起来,望着逐渐明亮的天空、灰色的黎明,唱出那逐渐转变为他感受到的现实的歌。

“This lovely day, has flown away(美好的日子已经飞逝).

Thetime has come to part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将要分别).

We'llkiss again, like this again(我们会再次亲吻,像现在这样亲吻彼此),

Don'tlet the teardrops start(别流泪啊). 

Withlove that's true, I'll wait for you(怀着真切的爱意,我会一直等你).

AufWiedersehen, Sweetheart.(再见了,我的爱人)”

费里西安诺沉默下来,地平线上的乌云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无比清晰。他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却非常紧张地发现路德维希正怔怔地注视着他。

“这让你想起我?”

费里西安诺不确定地咬着嘴唇,也许他说的太多了:“是的。”

“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我说‘Auf wiedersehen, sweetheart’的原因了吧,我想,”费里西安诺用他空的那只手紧紧地捏住了自己外套的衣角,但路德维希只是微微笑起,“你的声音很可爱。”

“Danke([德]谢谢).”费里西安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这个早晨他们之间有什么已经不同了。他的肩膀靠在路德维希的肩上,手握在路德维希的手里。在这寒冷的黎明里,无声的寂静环绕着他们,青草的芬芳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路德维希抬头看着渐亮的天空,然后又转回看着费里西安诺。

“今天你怎么来这么早?”他问,好像刚刚才意识到这点。

费里西安诺讨厌不得不撒谎,讨厌编出不是真相的解释。他一直没法习惯,那太累人,他再也不想撒谎了。

“那不重要。我就在这儿。”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由小小地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

“嗯。”

费里西安诺有点期待路德维希再将自己的外套给他,但路德维希却直接伸过手臂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费里西安诺觉得心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他缓慢而小心地将自己的头枕在路德维希的胸前,让自己被熟悉的温暖和气息包围。路德维希则是将手臂环上费里西安诺的腰,费里西安诺一直握着他的手,姿势使得关节有些疼痛,而脉搏也不断加快,费里西安诺心里满上了不熟悉的期待和激动。

两人安静的坐着,忘记了时间,只是倾听着对方的呼吸,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自己一般。

“你需要休息,”费里西安诺终于忍不住说,有些害怕打破之前的平静。

“我知道,我非常抱歉之前麻烦到你。”费里西安诺能够感受到路德维希的声音在他耳边震动着。

“请别这么说。我很高兴在你难受的时候会过来找我,因为这说明你肯定我能够使你开心,这让我很高兴。而且实际上,我不觉得你有打扰到我,路德维希,你永远也不会打扰到我,我们仿佛相识了有一千年了。”

路德维希没有出声,但他的呼吸变得轻柔。费里西安诺用拇指慢慢摩挲着对方的手指,用力呼吸着他夹克上的气息。

“这不是很好嘛,路德维希,假如我们彼此认识了一千年?”

“那应该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费里西安诺发现路德维希的嘴唇正压在他的头发上,并且他微微颤抖着深吸了口气。寒冷的北风掠过田野,而费里西安诺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路德维希紧贴他的胸膛慢慢溢出的温暖。这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事了……

“你还记得昨天下午……”在他意识到之前便脱口而出,由于害羞,他逐渐降低了音量,但路德维希已经听到了。

“嗯?”

费里西安诺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他不得不继续下去。

“唔,昨天下午,你说……在这儿见你。”他有些犹豫该问什么,他们昨晚的对话在脑海飞速回旋,费里西安诺仍不能确定自己理解了他们说的事。

他紧张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说你会解释什么,我说我会等在这儿……我……对不起,我只是想……”

费里西安诺发现路德维希的胸腔在颤动,德/国人一下子笑了出来:“噢,费里西安诺,你是说你还不知道?” 

费里西安诺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路德维希。

他应该知道什么?

路德维希放开他的手,接着,费里西安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路德维希抬起手,用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挑起他的下巴,直到两人的目光完全相接。费里西安诺想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望着另一双眼睛,一双他见过最蓝的眼睛。

“费里西安诺。”

费里西安诺僵住了,微微张大双眼。

“嗯?”

他没法让声音比这样的喃语更大。

路德维希的目光扫过天空,又移向田野。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然后再次张开那双碧蓝的、冷静的眼眸。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我是如此爱你。”

此时,即便是天上的星辰都落下来,费里西安诺也不会注意到,即便是脚下的地面都裂开来,他也不会挪动半分。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世界上再没有一件事,能像路德维希的话一样深深刻进着他的内心。

“噢……”他无法再说出更多的话语。

路德维希看上去不再犹豫,像是彻底解放了一样,在费里西安诺脸上抚摸的手指是如此轻柔。

“这就是我今天早上呆在这的原因,费里西安诺,不是因为别的。是你改变了我的世界,当一切都变得灰暗惨淡,是你让它重新鲜亮起来。你将我内心所有的阴霾全部带走,然后只剩下你的存在。”

费里西安诺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完全被路德维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惊天动地的告白所俘获。这比他做过的最惊人的梦还要大胆,他几乎由于不敢相信而完全麻木了。他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但一个单词都讲不出来。费里西安诺的沉默使路德维希的眼中开始生出怀疑和恐慌,他将手移走,想要远离对方。

“抱歉,我只是愣住了,我……”费里西安诺强迫自己移动身体,用手指再次按住路德维希的嘴唇,迫使他不能再说什么。路德维希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表情重新充满了希望和犹豫,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但费里西安诺心中的不安已经全部离去。

路德维希说的话语……他看着我的眼神……费里西安诺不知如何去面对这种感觉,他突然满足了自己从未期待过的渴望,简直是太棒了,简直是太好了,他再也不会觉得紧张了……在他也知道路德维希是这么想的之后,在他意识到他们两人有着相同的感觉之后。

“路德维希,”费里西安诺轻柔地说,他将手落在对方的肩上,他感到自己出奇的平静,哪怕心脏已经在胸腔里抗议,“路德维希,’吻我’用德语怎么说?”

路德维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声音微微颤抖着答道:“……Küss mich。” 

“Küss mich。”费里西安诺低低地重复着,他的目光降低到路德维希的嘴唇上。他等待着,颤抖着期待路德维希的回答。

他并没有等太久。

路德维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脖子后面。仅仅是这样就让费里西安诺忘记了呼吸,他的心幸福地纠着。路德维希靠近的时候他没有动,只是闭上了眼。然后,路德维希的唇碰上了他的。然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路德维希的唇压在他的唇上,轻柔、温暖。路德维希向后退开一点时,费里西安诺立刻又凑了上去,用手臂环住他的背将他拉回来。

“别停。”他喃喃道,然后又一次吻上去。路德维希低吟着一把搂住他的腰,使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减为零。

是的,就是这样。终于,就这样。

费里西安诺觉得眼花缭乱,身体发软。路德维希抱住他,他的脉搏明显加快许多。路德维希的呼吸与他的相互交融,浑身完全被德国人的气息环绕。费里西安诺张开嘴,让路德维希的舌头和自己的卷缠在一处,他大概快要融化了,完全融化在路德维希的怀里。

就是这个,终于体会到的,前所未有的事。

费里西安诺抓住路德维希的肩膀,用力地蹭上去。路德维希回应着,并加倍地抱紧了他,紧到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用手指穿过费里西安诺的头发,划过他的脖子,来到脊背,摩挲着,费里西安诺贴着他的嘴唇剧烈地喘息。被路德维希触碰到的皮肤就像窜过细小的火花一样,即使面对寒风也仍旧在燃烧着。

他不想结束这种感觉,不想路德维希离开。

激烈的吻逐渐放缓,费里西安诺睁开眼,发现路德维希的蓝眼睛正在深情地注视着自己。两人呆在这里,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嘴唇又要靠在一起。路德维希的碎发擦过他的额头,他的手仍然温暖坚定地搂着费里西安诺的脖子。

“Ich liebe dich([德]我爱你),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喘着气再一次伏下头吻住他,同样令人战栗地强烈而温暖、安全而完整。费里西安诺开心地喘息,感受着他整个生命里从未曾体会过的满足。

突然,巨大的轰鸣声穿过他的头顶,费里西安诺跳了起来,打断了刚刚的吻。他随着路德维希凝视的目光向上,迷惑而惊讶地盯着那五架呼啸而过的飞机,它们发出的噪声划破了寂静的黎明。

“那些……不是我们的。”路德维希的眉毛皱在一起,他的表情混合着惊讶与混乱。

“什么?”费里西安诺有些茫然,对现实的突然入侵感到很惊讶,他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喘息。路德维希立马站起,研究着那些飞机,随后露出了然的表情。

“野马※。”

费里西安诺虽然还没有意识过来,但内心已由于惊恐迅速变冷。不远处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起,烟雾顿时升腾起来,费里西安诺终于回过神。

这个早晨再一次回归现实,严寒又降临了。

“那是什么?”他问,恐惧不断升起。

“美国人。”不明的情绪闪过路德维希的眼睛,费里西安诺被他的表情吓到,也被这表情所意味的含义吓到,“不,为什么是现在……”路德维希将前额散下的头发捋上去,恢复了愤怒的表情,“Verdammt ([德]可恶)!”

费里西安诺转过头望着升起的烟与路德维希沮丧的脸:“路德维希,怎么了?我不明白……”

“我得走了,马上,”路德维希站直,费里西安诺也在他身边站起,迷惑与恐慌冲击着内心,“美国人来这里了。”

美国人……

“这是什么意思?”

路德维希终是犹豫了,他转过身,带着了然而绝望的心碎表情望向费里西安诺,而费里西安诺立刻理解了。

路德维希在告别。

他脚下的土地危险地震颤着。

“不……”

“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嘶哑着嗓子。

费里西安诺拼命摇着头:“别去!”

路德维希走上前给了费里西安诺一个力度大到让他绝望的拥抱,费里西安诺紧紧抓着他,恍如溺水的人抓着那根救命的稻草。那个吻是如此激烈、如此美好、也如此痛苦。费里西安诺用尽全力抱着他,但路德维希温柔而坚定的松开手、推开了他。

“明天见,路德维希。”费里西安诺哽咽着出声。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太可怕,太不公平了。令人心碎。

路德维希的表情因痛苦而有些扭曲:“我不确……”

“明天见!”费里西安诺大喊道,拒绝让路德维希说完,他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

路德维希抚上费里西安诺的后脑勺,俯下身,吻住他的太阳穴。

费里西安诺颤抖着听见耳边的低沉语调。

“费里西安诺,Ti amo([意]我爱你),直到永远。”

然后他离开了。

费里西安诺依旧站着,孤独,空洞,几近麻木。

太多的思念充斥了他的大脑,太多的情感注入了他的心房。当世界停止围绕着他旋转,当他再次感受到心脏在胸中跳动,他终于倒在了地上,浑身麻痹,无法动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应该在得到一样他迫切期待的东西后又被迅速夺走。

费里西安诺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橡树下这样坐了多久,他茫然地盯着天空,悲伤地流下泪来。暴风云中的太阳升到最高后,他才终于开始移动。一种令人担忧的想法突然揪住他的心口:路德维希知道美国人在这儿,而在酒吧正好有个会议。

费里西安诺跑了起来。

 


※指德国飞机设计师亨克尔设计出的战斗机。小知识:1937年8月,亨克尔与德国机械工程师一同研制出世界上第一架喷气式飞机Hes-1。

※指Mrs Schmitts.

※毕加索表现战争的著名画作

※Mustangs,野马式战斗机,二战期间美国的主要战斗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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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校改

原作者:George deVal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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